本文轉載自https://gushi.tw/archives/3762,作者是蔡榮峰,特此聲明
「尤利卡堡壘堪稱是澳洲歷史上最美好的事物」
─馬克吐溫
香港雨傘革命爭普選在未取得當局任何具體承諾之前,就陸續被迫清場,讓許多渴望民主直選的香港公民感到十分惋惜。北京在這期間的強硬態度更映照出一個事實;中華帝國有多麼恐懼邊境燃起的民主之火燎燒中原,一發不可收拾。
回顧世界歷史,普選的產生本來就不是什麼帝國的恩惠,而是一個由下而上、帝國臣民為自己爭取權利的過程,而帝國邊陲的改革往往最能反映基層人民的心聲,也因此來自邊境的改革烽火總是燒得特別快。我們可能很難想像,民主老大哥英國當年是在心不甘情不願地狀況下,才給了帝國臣民真普選;而這把怒火的引爆點,同樣來自於階級壓迫與當局腐敗。
那麼,你聽過「尤利卡礦工革命」(Eureka Revolution) 嗎?你知道全民普選跟匿名投票實際上是澳洲人留給世界的禮物嗎?
今天筆者要來講一段現代民主國家大多數人不太曉得、聽著又覺得似曾相似的故事,看看帝國邊陲爆發的澳洲爭普選運動如何改變整個大英帝國、乃至全球民主發展的軌跡。你可能會很驚訝,在這個160年前發生事件當中,居然能見到台灣太陽花運動、香港雨傘革命的影子。
為民主找一個出口
尤利卡礦工革命發生於19世紀中葉的澳洲,是繼英國光榮革命、美國獨立戰爭、法國大革命之後,將世界政治改革進一步推向「直接民主」的重大歷史事件,其後續效應不但持續擴散到整個大英帝國、歐美,更影響到後來女性、亞非裔及原住民普選運動的世界潮流,甚至今日澳洲仍然不時可見尤利卡事件留下的痕跡,可謂影響深遠。
事實上,當時大英帝國各地要求民主制度改革的呼聲越來越高,然而為何是在澳洲南方的尤利卡革命引爆連鎖反應呢?筆者認為主要有三大先決條件恰好交織才能迸出火花,讓我們回到160年前看看當時的時空背景。
首先,澳洲殖民地行政體系正在變動,這個時機點為民主新制的實施帶來可能性。
1850年代的澳洲正值淘金潮,許多南方許多地區因為發現金礦而形成了小鎮聚落、吸引大量來自英國本土、中國廣東及世界其他地區的淘金客與移民勞工,人人都希望能一夜致富。
由於人口上升速度與日俱增,1851年7月1日以後澳洲「殖民地」(Colony)數量從1846年的四個增加為五個(紐西蘭於1840年11月從新南威爾斯劃分出去,自成一個殖民地),由南澳(South Australia)總督率領的殖民統治當局負責整個墨爾本政府機構、第五個殖民地的建制與設計。
第二,南澳在澳洲人權史上具有特殊地位。
失去了美國十三州殖民地以後,英國對於經營澳洲的態度轉趨積極,而南澳常常扮演著前衛火車頭的角色,其中之一的原因不外乎該州是澳洲疆域上唯一沒有罪犯流放歷史的殖民地,相較於其他罪犯流放地轉型的州而言,在英國統治下的澳洲各殖民地中享有較高地位,從開始設置就被視為是母國一般移民地區,也因此該州所有政治變革較為倫敦所容忍。
這種微妙氛圍到今日的澳洲仍然能夠隱約感覺得出來,當問到南澳的刻板印象,澳洲人腦中第一個可能會浮現的會是女性平權運動;南澳是世界第三個賦予女性投票權的政治實體(第一為短暫獨立的紐澤西國,第二為紐西蘭)、澳洲第一個將「婚姻內強暴」立法定罪的州,是世界上少數於1970年代將女性人權提升到前所未見的地方(台灣一直到1999年才定立該法,且到目前為止仍有爭議)。
第三,英國本土掀起的憲章運動,漣漪效應正開始在帝國邊疆發酵。
19世紀前半葉於英國本土與澳洲殖民地颳起的這波民主運動,有點類似一戰後的日本「內地」跟台灣興起的「大正民主風潮」的情況,不過就是早了幾十年。
1832年英國通過國會改革法案(Reform Act 1832),針對各地方民意代表選民基礎不均、票票不等值的議題進行改革,並且讓代表中產階級的輝格黨勢力進入下議院,結束國會全由世襲權貴組成的托利黨獨大之局面,開啟了「國會立法必須呼應民意」的先河。
不過,這個改革法案以今日標準看來簡直是「圖利財團」;全國具有投票資格的選民不過才7%,改革法案新增的選民人口還都是擁有一定數目不動產的資本家,仍然排除勞工階級的參與。再者,當時世界上所有投票制度都是公開亮票,使得許多人受到威脅利誘,造成許多令平民百姓跌破眼鏡的投票結果,讓英國基層民眾深感不滿。
果不其然1830至40年代,英國颳起了「憲章運動(Chartism)」,各地民眾紛紛開始走上街頭,警民衝突情況一再上演。憲章運動主要是由勞工階級與一部分已取得投票權的自由派中產階級聯合推動,1838年由威廉洛維特(William Lovett)為首的六人委員會草擬了《人民憲章》,主要訴求是「21歲成年男子普選」、「秘密投票」、「議員年選且國家給付薪水」,前兩者希望國會能完全反映民意,後者則是確保問政專業、不需有錢有閒才能有權。
然而英國本土的憲章運動1848年後因為受到政府強力鎮壓而被迫結束。眼看著毫無成果的民主運動火苗就要這麼熄滅,幸好本土運動末期,這股民主改革運動思潮已經遠播到千里之外的澳洲殖民地,這個勞工階層占當地人口絕對多數的南方大陸;倫敦大概萬萬沒想這星星之火的餘燼,會因為遠在帝國邊界的一個抗暴事件死灰復燃,快速延燒整個大英帝國。
自己的權利自己顧!尤利卡革命!
不知是否為巧合,1950年代澳洲殖民地跟大家熟悉的日治台灣居然有許多相似之處,或許是只有殖民地小老百姓才會了解的歷史記憶吧,其中最明顯的共同特徵就是「原鄉聚落」、「鄉紳治理」、還有無所不在的「警察大人」。
澳洲跟台灣一樣是移民社會,早期聚落皆以原鄉聚落為主,例如整村都蘇格蘭移民或是愛爾蘭移民的狀況非常普遍,有時候甚至會細分到是蘇格蘭某某城鎮的老鄉,也因此村莊之間打架鬧事也時有所聞,只是嚴重情況不若台灣早期羅漢腳集體械鬥,畢竟澳洲移民不少是攜家帶眷。不過也因為這種群聚特性,澳洲鄉民對於村子裡的「自己人」受委屈的反彈力道,會比已經開始都市化的英國人要來得強烈。
此外,澳洲各殖民地也大多跟隨母國制度的演進,用適度開放主參與的方式攏絡各城鎮的鄉紳派系,如擁有不動產的鄉紳給予投票權,有錢在地方政治上才有話語權。這樣的歧視性制度美其名是因應澳洲各級議會不發薪水,所以希望民意代表能滿足受過高等教育、高智商、經濟獨立這三個要件,反而開了上下交相賊的後門,形成某種權貴集團壟斷權力的共犯結構,埋下政治腐敗的伏筆。
再加上遠在天邊的英女王為了有效治理半個地球外的澳洲,相當程度上必須授權總督府「因地制宜」的權力,這也讓澳洲各州總督府擁有類似台灣總督府那種土皇帝般的權力,要是碰到英明的總督當然代表能大破大立,運氣不好也可能被長期欺壓、求助無門。這時候再配上生活中大大小小事情都要管的警察大人,對地處偏遠又有利可圖的金礦小鎮居民來說,這種組合簡直就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於是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的尤利卡革命就這麼爆發了。
尤利卡(Eureka)源自古希臘字,字面意思是「我發現了」(I found it),用來表現大發現的興奮之情,爾後常被英語地區的金礦小鎮引用在驚嘆本地發現黃金一事上,而我們故事中的尤利卡革命,就以此為名。
1851年8月,鐵匠希斯考克(Thomas Hiscock)在Buninyong鎮西邊三公里處發現疑似金礦地脈,幾週後確認金礦可開挖的位置比較靠近另一個Ballarat鎮,於是頓時湧入大量探勘者及採礦工人進駐到這個原本人煙杳杳的小鎮上。
當時已經在澳洲各殖民地歷鍊約十年的維多利亞州第一屆總督拉籌伯(Charles Joseph La Trobe)新官上任三把火,八成想藉著這個機會讓官運更上一層樓(也有人說他只是沒有管理過礦區的行政經驗),隨即宣布每位欲留在這個新礦區採礦的工人,無論是否有所斬獲,都必須事先繳納一個月30先令(Shilling)的「採礦權證稅」才能合法採礦,違者視為侵犯國家財產的罪犯直接刑法伺候,法律自該年九月開始生效。
30先令是什麼概念呢?大約是那些礦工半個多月的平均薪資了,當時能購買一家三口吃上整個月的一頭活羊也才值16先令,可見這個稅的額度有多誇張,更何況是每月都要繳納!這還不包括必須用來「疏通」地方上警察大人的保護費呢!
光是想像接下來的層層剝削,老百姓簡直活不下去了,於是九月都還沒到,約50名礦工就在發現金脈的希斯考克河谷(Hiscock Gully)發動抗爭,反對課徵「採礦權證稅」,並且要求男性全面普選權以及放寬購買土地的資格,顯然是受到母國之前方興未艾的「憲章運動」影響。
結果,總督府不但不接受,態度反而更強硬(難不成是賭氣嗎),宣布自隔年1月1日起,「採礦權證稅」月費調漲成90先令,足足調漲為三倍!這下子連遠一點的老金礦村Bandigo鎮居民都氣到在1853年組成「反採礦權證稅聯盟」,揚言政府若是在一意孤行將不排除武裝抗命。殖民地老百姓的怒氣終於在1854年10月的「尤利卡旅館命案」發生後大爆發。
1854年10月6日,一名礦工史考比(James Scobie)在Ballarat鎮上的尤利卡旅館被謀殺,種種證據顯示兇手極可能是旅館主人班特利(James Bentley),但是卻在一陣官商利益輸送之後,沒多久就被無罪釋放。這種「有錢判生沒錢判死」的司法不公徹底引爆人民心中的怒火,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自此以後,官民之間你來我往,不斷拉高過招層級,直到撼動帝都倫敦。
尤利卡命案同月17日,上萬名憤怒礦工集結到尤利卡旅館外圍,激烈抗議且燒毀旅館,迫使班特利夫婦倉狂逃命,人力不足的警方無力鎮壓現場群眾,反而是等人潮快散去後才逮捕七名礦工下罪入獄。
一個月後,上萬名礦工組成了「巴拉瑞特改革聯盟」(Ballart Reform League)欲對政府施壓談判,希望幫枉死的史考比討回公道、提出取消「採礦權證稅」及實施男子全面普選權的要求。談判非但沒有結果,當時的礦區警局局長雷德(Robert William Rede)的反應居然是「一切依法辦理」(小編按:像不像曾偉雄?),從墨爾本申請調派優勢警力及鎮暴警察支援,直接對抗議群眾施加暴力。這使得聯盟內部意見全面倒向支持武裝抗暴的鷹派。
憤怒的群眾開始焚燒採礦證,公開宣示要反抗政府暴政。
1854年12月1日,在Ballarat鎮上的貝克利山丘(Beckery Hill)上重新聚集了超過12,000個手持農具、刀具的礦工及婦女(少數持槍),現場更刻意將英國國旗(Union Jack)掛在聯盟設計的「尤利卡南十字星旗(Eureka Flag)」下方,並焚燒總督府頒發的採礦權證、就地佔領建立「尤利卡堡壘營(Eureka Stockade)」,正式宣布拒絕英國殖民政權統治。
領導者之一的賴勒(Peter Lalor)當時講出了著名的尤利卡宣言:「我們在南十字星的見證下並肩作戰,捍衛屬於我等的權利與自由!(We swear by the Southern Cross to stand truly by each other and fight to defend our rights and liberties)」
尤利卡革命的消息傳開不出一天,墨爾本到處就開始出現原本置放英國國旗被換上尤利卡南十字星旗的現象,讓警方疲於奔波,眼看著這幾年基層民眾對殖民政府的不滿可能全面爆發,讓總督府下定決心快刀斬亂麻。
由於該地居民多為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移民,認為英國軍隊應該不至於在上教堂禱告的星期天攻擊,於是12月2日週六晚間紛紛回到附近帳篷休息,只留下約120人留守現場。沒想到總督府反而刻意挑在12月3日星期天凌晨3點派軍突襲,276位手持步槍的英軍以幾近屠殺的方式對付留守「尤利卡堡壘營」內的礦工及婦女,附近的夥伴也來不及馳援,許多人在睡夢中驚醒,根本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而精神象徵尤利卡旗幟也在當天早上8點被英國殖民地警察扯了下來。
聲勢浩大的尤利卡革命就在短短的30分鐘奇襲內被迫清場,造成38人死亡,其中33名礦工、5名士兵,更有上千名抗爭居民身受程度不一的輕重傷,最後13人被判為首謀,定了叛國罪。
清場不會是結束,戰敗不等於失敗
尤利卡革命爆發的消息傳到帝都倫敦的時候,差不多也就清場了,但是有美國的前車之鑑,這次大英帝國不容許再失去澳洲大陸,也因此害怕強硬的清場手段將導致下一次更大規模的抗爭出現,使得原本負責規劃墨爾本新政的南澳總督府及議會不得不開始思考如何「別讓人民不開心」,以免跟落得個得背負失去大片國土的歷史罪名。
1850年代澳洲新興大城墨爾本人口也不過才2萬人(雪梨3.9萬人),在沒有網路、交通又不便的時代,尤利卡革命居然能從各個村莊快速聯結、聚集到上萬抗議群眾,背後所代表的民怨沸騰的程度絕對超過我們的想像;其意義可能不亞於今年三月聚集於凱達格蘭大道上50萬名抗議群眾的太陽花運動、或是六四天安門學運對北京造成的政治壓力。
更何況,當時澳洲的勞工人口佔大多數,要是真的亂起來,要步上美國獨立的腳步也並非不可能,到時候尤利卡南十字星搞不好還變成國旗也說不定,足以想見殖民政府面臨上下交迫的壓力之大。
最後,尤利卡革命所追求的目標,終究還是實現了。
1856年,也就是尤利卡革命的一年多以後,英國本土的「憲章運動」可以說是在遙遠的澳洲開花結果。在這一年裡,政府單位開始全面檢討採礦管理制度,塔斯馬尼亞、南澳、維多利亞三州相繼通過「無財產限制的21歲以上成年男子普選制度」、「法定秘密投票制度」,不久後擴及澳洲所有殖民地。
南澳是世界上第一個「以公權力設計出有效匿名投票系統」的政府單位。在此之前,無論是美英法或其他民主政體投票,即便有匿名投票的存在也不透過立法強制執行,甚至有很多方法能破解(例如特定候選人的監票員會站在離票箱很近的地方、用選票顏色來操作選舉等)。今日我們所熟悉的匿名投票制度,如先成立中選會、官方事先印好候選人名單、由選民在選票上做X記號投票等程序,就是這波澳洲民主改革中,南澳中選會主委布思比(William Robinson Boothby)所設計的。
起初倫敦政要只是把澳洲這種順應民情的作法,當作是化外之地的殖民統治當局為了安撫當地民心、配合澳洲奇風異俗推出的羈麋政策罷了,用「一國兩制」換取澳洲不獨立,算是筆划算的生意。
對一向崇尚菁英主義的帝都倫敦來說,全面普選跟匿名投票制度太激進、太繁複、太花錢,沒有階級的政治簡直是劣幣驅逐良幣,這種庸才決定政策的制度,只適用於文明發展、人才培養跟不上英國本土的邊陲地區,持續無視尤利卡革命其實受到本土「憲章運動」啟發的事實,反正英國本土多得是皇家警察。
在澳洲實施男性普選與匿名投票制之前,世界各地的男性普選情況只能用零零落落來形容,即便是以人權立國的美國或是開明路線的英屬加拿大,都因為沒有良好的投票制度做配套,使得普選效果不彰,形同人民看得到用不到的權利,一直要到這股由澳洲吹起的民主制度改革風潮席捲了美加、西歐各國以後,民主才真正開始上路;當時匿名投票還被世界各國稱作「澳洲式投票制(Australian Ballot)」呢!
一向眼高於頂的帝都倫敦最後也不得不正視這股世界潮流,英國本土終於在1872年引進匿名投票制度、1884年也開放男性普選。約40年後,南澳再度引領女性參政世界風潮,不但賦予成年女性投票權,更加碼開放女性正式出任官員、民意代表的參政資格,成為世界第一個男女普選的政治實體。
故事背後
今天這個故事是否看起來很熟悉?歷史上從未出現哪個政府佛心來著自己主動放棄權力、還政於民的,哪怕是那些自翊為民主老大哥的國家,也有過一段不光彩的過去。
這邊容我引用一下菜市場政治學的《為什麼跟政府爭取選舉權很困難?從香港人爭取普選權談起》文章裡,作者沈智新提出的解釋:
西方的社會科學領域研究普遍選舉權主要關注窮人與婦女的問題,因此大抵上與階級矛盾有關,關於開放普選權最重要的解釋是政治精英藉由開放各階級參政以避免革命風險。
Acemoglu and Robinson (2000)指出,政治精英面對來自沒有選舉權的階級團體「足夠充分的威脅」時,也就是在賽局理論上稱為「可信威脅」(credible threat)時(例如,「你不給我投票權我就推翻你這個政府,我做得到」,而政府也認知這個威脅是切實的),他們會選擇提供選舉權,並在經濟政策上給予原先沒有選舉權的其他階級一些讓步,以避免衝突演變為革命。
民主,絕對是自己爭取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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